风云际会
1991年,搬迁腾退还在胶着状态,一个偶然的发现,让湖广会馆成了新闻焦点。
马铁汉在筹备《英烈足迹在宣南》展时,意外发现《黄兴年谱》中的一段记载:“一九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,国民党假湖广会馆举行成立大会,孙中山莅会致词。”
他问黄宗汉:“这上面说的湖广会馆,是不是您张罗修的这个会馆啊?”确认属实后,黄宗汉就开始“拿国民党成立这个事儿吆喝开来了”,因为“戏楼没有孙中山影响这么大”。
湖广会馆为国民党成立之地这一史实,确实长期不为人所知,这次挖掘出来,连在台湾的中国国民党也重视起来。台湾著名导演胡金铨捎来时任国民党秘书长宋楚瑜的问候:“听说黄先生在修湖广会馆,有什么困难吗?”
当时有人不理解:“你怎么老吆喝国民党啊?”黄宗汉理直气壮:“我吆喝的是孙中山的国民党,不是蒋介石的国民党!”
为了弄清楚这段历史,黄宗汉在1995年当选全国劳模后,提了个特别的要求:破格参加硕士考试。从他66岁时的硕士论文《孙中山民初在北京的政治活动》,可以一窥国民党成立的情形:
1912年8月,孙中山应袁世凯之邀北上。他向媒体表达自己的初衷:“予此次北来之意,不外调和南北感情,巩固民国基础。”
这是孙中山辞任大总统后的首次北京之行。从8月24日到9月17日,他出席各界欢迎会和集会26次,其中有5次是在湖广会馆。8月25日,孙中山两次莅临湖广会馆,分别参加北京同盟会本部对他的欢迎会及国民党成立大会。
那天,19岁的《民国报》记者梁漱溟一大早就赶去采访。上午的欢迎会被报纸描述为:“男女各界皆欢欣鼓舞,争以一瞻伟人颜色为快,故到会者三千人,为从来未有。”
孙中山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发表演讲:“中国值此危难之时,只宜万众一心,和衷共济,今五党合并,望其成一伟大政党。”
下午,谢绝了袁世凯沿途戒严的高规格接待,他再次来到湖广会馆,参加同盟会和统一共和党、国民共进会、国民公党、共和实进会合并成立国民党的仪式。当时的报纸为之欢呼:“政党史亦必为之新面目矣。”
让人意想不到的是,会场秩序大乱,发生了一起女权风波。
筹划五党合并的宋教仁,在草拟国民党党纲时,为了与多党妥协,删掉了作为同盟会宗旨的“男女平等”。这可触怒了一众同盟会女将,唐群英、沈佩贞和伍崇敏等,冲上台去严词诘问,其中一人更是抓住宋教仁的头发,左右开弓,打了他几个嘴巴,整个会场一片哗然。
为了稳住场面,短暂离开的孙中山回到会场,作《解决民生问题》的报告。为保证选举数票圆满完成,主持人张继在孙中山每次准备结束演讲时,都揪揪他的衣服,暗示他继续讲下去。这多少有些滑稽的情形,被梁漱溟看在眼里。
最后,孙中山在超长演讲后,以1130票全票当选为理事长。不过,他因为着力铁路建设,而委托宋教仁代理理事长。
宋教仁一心通过政党政治制约军阀,却在成为议会第一大党党首,北上组阁时,遭袁世凯暗杀。此时距建党仅6个月,他的追悼会,也是在湖广会馆举行的。
海峡两岸对孙中山的共同关注,让拆迁明显提速。1992年3月,何鲁丽副市长主持召开专门会,责成占用湖广会馆的各个单位限期迁出。北京市计划委员会、北京市文物局、宣武区人民政府则先后拨款176万元,用于馆内的居民搬迁及戏楼的修缮。1993年5月,北京市房建公司古建园林分公司进驻现场开始施工,大戏楼终于看到了的曙光。
这一时空交汇,也使修复后的湖广会馆常年作为孙中山在北京的研究基地。曾任国民党主席的吴伯雄、曾任国民党中常委的马鹤凌(马英九之父)来北京访问时,都专程拜访湖广会馆。
让黄宗汉遗憾的是,两次受邀赴台参加研讨会,都没找到国民党成立的照片。唯一一张油画,背景还是西洋建筑,与湖广会馆相去甚远。
大功告成
“我是从1993年年底开始主持修缮的,刚来时,这里的屋顶上荒草萋萋,大戏楼内黄鼠狼出没,因为有四大凶宅的名声在外,一到晚上尤其瘆人。”许立仁说,1993年全市文物修缮预算只有480万元,湖广会馆经多方筹措,得到176万元经费,非常难得,但对整个工程而言,仍是杯水车薪。因此,开工一阵子,就停摆了。
1994年底,北京市政府在湖广会馆的文昌阁里召开现场办公会,一口气解决了8大问题,天桥投资开发公司又独家投资了3300万元,这才让整个工程走上正轨。这笔投资,也是当时企业投在严肃文化事业上数额最大的一笔。
“既然是投资就要考虑回报,考虑到将来要自主经营,因此在改造时,就对停车、后台、餐饮等都做了通盘考虑。”许立仁说。
王世仁设计方案时,也充分考虑了保护与建设,投入与产出的矛盾,最后的实施方案兼顾保护、改造,利用:保护中路,用作剧场及戏曲文物展陈;完善东路,用作剧场、博物馆的管理服务部分;开发西路,改造为可容纳三百人的大饭庄;展开北面,用作博物馆和饭庄入口。
施工过程中,虽然进展比较顺利,但也遇到一些难题。比如,大戏楼四周板墙上的彩绘已剥蚀殆尽,无法辨认,究竟原来是什么图案,谁也琢磨不透。直到摘下了悬挂多年,在舞台对面的毛主席巨幅画像和左右的语录板时,才意外发现,画像后是一幅清晰的彩绘博古图。
湖广会馆的建筑面积、建筑布局又如何?文档显示,民国时期曾请专家为湖广会馆画过一张图,叫做《北京湖广会馆全图》。要恢复和保持会馆的历史原貌,找到这张图非常关键,但古建部门怎么找也找不到,幸亏由王灿炽在善本库里偶然发现了。
纪晓岚《阅微草堂》中曾记述会馆有一奇井“子午井”,但岁月沧桑,早已不能觅见。在此次修复施工中,挖地探查,终又找到井眼,重新修复。
1996年5月8日,戏楼、文昌阁、乡贤祠、楚畹堂集体亮相,湖广会馆终于再次得到合理利用。从此,在“霓裳同咏”匾额下,在“依然白雪阳春”的对联旁,一出出《霸王别姬》继续上演。
而黄宗汉,早撇下湖广会馆不管,接茬儿折腾去了。“黄宗汉呐,狗熊掰棒子!”正像哥哥黄宗洛说的那样,他一看大功告成,立即转换战场,在1998年考取博士,做了清史专家戴逸、王汝丰的“白发门生”。
2004年5月,73岁的黄宗汉在做了6次化疗后,参加了博士论文的答辩。其专著《北京宣南历史文化》既是填补空白的经典之作,又是对宣南这片文化沃土的真诚回报。
北京市委原副书记李志坚曾说过:“希望北京多出几个黄宗汉。”老师戴逸评价他,是一个“扎扎实实的理想主义者”。
赓续发扬
作为湖广会馆的首任总经理和北京第100家博物馆的馆长,能否自负盈亏?许立仁是有危机感的。
这危机不是危言耸听,在湖广会馆旁边,刚刚修复开业的正乙祠正经历着。正乙祠是北京最古老的戏楼,比湖广会馆开业还早一年,可经营就是搞不起来,以至于行内人开玩笑说,“那里风水不好”。
接手正乙祠的浙江商人,走高端路线,号称“穿皮尔卡丹才能进”,湖广会馆则另辟蹊径,先把一批草根请进了彩灯高悬的大堂。
开业第十天,出身梨园世家的许立仁就在大戏楼恢复了百年老票房“赓扬集”。这些京剧戏迷们过去自娱自乐,因为是公益性质,三年换了七个地方。为了让他们的活动能办下去,湖广会馆最初只收500元场租,还包茶水,票友们花小钱办个年票月票,周末就可以来亮嗓,哪怕是拎着豆浆、油条过来听戏,也不会遇着冷脸。
京剧票友举办赓扬集第200场活动。图源:北京日报
每周一次的“赓扬集”,从1996年延续至2022年大修前,是北京人气最旺的票房,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票友。这些票友也成了湖广会馆的粉丝,大小活动都来捧场。很多青年京剧演员,也把这里作为实践平台,一边练功一边与票友互动。女青衣张火丁当年就是“几乎是长在这儿”,然后才成名立万的。
为了接待外宾团,北京京剧院青年京剧团,简称“猴团”,常年在这里上演武戏《三岔口》和《闹天宫》。法国总统希拉克的夫人、20多国元首政要访华时,都把这里作为京剧打卡地。来访的瑞典国王卡尔十六世,还特地把1926年梅兰芳设家宴招待他祖父的照片,送了过来。
培育市场时,许立仁嘱咐在此驻场的北京京剧院“先熬着”,哪怕只卖出两张票,也坚持演。后来一票难求,北京风雷京剧团更是只有大年夜才“封箱”一天。
小众的戏曲,如越剧、昆曲等,都在这里找到了舞台,许立仁不仅减免场租,还找名角帮他们搭戏。季羡林、张中行、周汝昌等老先生,在这里听昆曲,过生日,谈笑有鸿儒。
从左至右,季羡林、吴祖光、张中行。图源:北京日报
郭德纲成名前,初到北京,就曾多次登上湖广会馆的舞台。2009年,他成名后重回湖广会馆,签了一周八场的演出协议,还用“凶宅”这个子虚乌有的梗,抖了无数次包袱。
虽然作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在面向市场时面临着许多局限,可湖广会馆一直在“收支平衡,略有节余”的前提下,支撑起经营和各类公益支出。
2024年1月,湖广会馆第五次大修后再重张,又引入展览、研学、美食、茶饮等多种新业态,经理王学伟说“我们就是要吸引更多的年轻人走进湖广会馆”。
重张当晚,一场沉浸式京剧“开台”,在《湖光洄梦》中,观众需要提一盏灯笼,跟着小花旦“随灯而行”。窗棂、过道、连廊、户外院子、文昌阁、老戏楼、后台等,都成为表演舞台,最后还有三位虞姬在三个方向同时甩出几米长的水袖,将整个环境舞得刀光剑影……
如果觉得不过瘾,还可以稍微脑补一下,“闪回”到二百年岁月中,把宏大的事件变成令人击节扼腕的细节:
在门房,曾家老太太嘱咐儿子烧掉了戊戌变法期间所有的会客记录,但她的一个孙子曾广何,还是在谭嗣同就义后自杀了。烧去登记簿是为了防止官府日后株连,但曾广何曾劝谭嗣同不要逃走,他逃不过后悔这个心魔。
戏台上,大轴戏由谭鑫培、田桂凤合演《坐楼杀惜》。不知道为什么,谭鑫培灵光一现,临时改词,然后蹙额皱眉,双手相搓,归座。唱词变了,态势语言也随之改变,却更符合宋江的身份和性格,此后成了经典唱段。
在大幕前,警察总监王治馨称“杀宋教仁的绝非总理,总理不能负责,自有人负责”。此段话将矛头引向了袁世凯,袁世凯阅报后,震怒,王治馨不久便因贪赃被处死罪。
围绕戏台,曾经“金匾众多”,直隶总督曾国藩的进士匾却被老乡们摘下来,砸了。原来,他在处理“天津教案”时得罪了灭洋派,被骂为“卖国贼”,为这事,曾国藩第二年便郁郁而终,崛起的,是李鸿章和安徽会馆。
楼梯上,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正为仕途烦心,下楼时,包厢里一个妇人抱着孩子撒尿,把他淋个正着。曾国荃一怒之下命人拆掉了部分建筑,曾国藩为了弥补,这才有了第二次大修。
茶座里,周汝昌的视力已极度下降,舞台上的演员扮相以及面部化装都很难看清楚,但老人家并没有按俗套坐在第一排或是包厢,只是坐在第三排中部的八仙桌后,身上还是那份矜持的书生气质。为了“红楼第一人”的80大寿,已经绝迹40多年的昆曲堂会戏复活了。
乡贤祠前的子午井,据纪晓岚记载,在子午二时井水是甜的,被视为神井。现在这眼井还在,只是黑洞洞的井里已经没有水,北京的地下水变化太大了。
舞台上的门帘,依然是一边写着“出将”,一边写着“入相”,你方唱罢我登场,湖广会馆的故事说不尽、也道不完……
这个率先“蝶变”,完成活化利用的文物,如今又紧跟潮流求新求变,重拾起老会馆“五方杂处、精英荟萃”的荣光。它的故事,或许能让北京百余座正在腾退,以及腾退后暂时空置的会馆,看到命运的另一种可能。
记者 | 孙文晔